《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王立三/黑龙江七台河报道

握在组长手中的等级评定表格是用铅笔填写的，他们手中还有橡皮擦

　　虽然采煤沉陷区受损房屋搬迁安置几近结束，但对于黑龙江省七台河市的部分群众来说，逃离采煤沉陷区、住进宽敞明亮的安置楼，仍然是坚持的梦想。

　　“政策是好，但到下边就不公平了。拿点钱不够级别的就给动迁，这房子你看都塌了，没给动。”采煤沉陷区居民张宏亮(化名)指着自家的房子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沉陷补偿是拔大毛，我可以拔这里，也可以拔那里。不患寡而患不均！”一位信访干部如此评价采煤沉陷区的搬迁安置。

煤城流传“花钱办房”

　　作为矿工的妻子，33岁的高华(化名)对煤炭爱恨交织。如果不是因为反映采煤沉陷区搬迁安置房的问题，她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北京。

　　2008年7月9日，在多次上访之后，高华终于得到了七台河市新兴区政府的口头承诺，“沉陷(安置房)这批是没有了，你等下批棚户(改造房)吧。”

　　三年来，高华偶尔会后悔，懊悔自己没有早些找门路或“花钱办房”。后悔之余便是气恼，“那大砖房好好的都拆了，我们的房子都不能住了，咋就不行？”质疑成为她和一些部门继续理论下去的动力。

　　“花钱办楼”在煤城口耳相传，一位出租车司机也告诉本刊记者：“不拿钱谁给你办？花5000块钱，有人给你办。”

　　这座开采50年的煤城，取得搬迁安置房无疑对每个家庭都构成了极大诱惑。按照2005年6月七台河市政府下发的《七台河市采煤沉陷区受损房屋一期搬迁安置办法》规定，受损房屋面积50平方米(不含)以下，享受45平方米安置楼房，受损房屋面积在50平方米以上的，按级别分别享受50平方米~70平方米的安置楼房；安置户如能出示合法房屋所有权证，个人出资为150元/平方米，无合法房屋所有权证为220元/平方米。

　　如果在采煤沉陷区拥有一套房屋，只要拿出个人出资部分，就可以取得一套宽敞舒适的搬迁安置房。2004年的下半年，七台河市楼房均价已达1100元/平方米。这就意味着，住进搬迁安置小区就拿到了国家相关部门划拨的3万~6万元的补偿金。

　　七台河市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工程办公室(下称市沉陷办)工作人员王业生私下里向本刊记者承认：“这个房子便宜，所以很多人在这里整事儿。”

政府真要给楼了

　　2003年，七台河市政府抽调基层干部200多人组成50多个普查小组，对国有统配煤矿采煤沉陷区房屋进行普查，将受损房屋划分为A、B、C、D四个等级。曾任普查小组组长的孙亮(化名)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了当时的情况： “全市统一的，所有房子全都定级，当初定级的时候就征求过居民的意见，是要钱，还是要楼？”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政策，沉陷区居民有点不知所措，他们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怎么可能给楼？”但很多居民还是很关注自己房屋的等级，他们一般都会当面询问普查组长。这些人注意到一个细节：在街道干部、市房产局人员、普查组长和表格登记人员检视房屋并留照之后，握在组长手中的等级评定表格是用铅笔填写的，他们手中还有橡皮擦。

　　就在一些沉陷区居民还在揣测好政策的时候，一些“穿得不错”、“不像住这样房子”的人开始购买沉陷区房屋。一位沉陷区居民告诉本刊记者：“八九月份，下来买房子的人可多了，那时候就寻思像往常一样登记完就会过去。”一些人甚至还为买房者担心，“买那么多，到时不给楼咋办啊？”

　　由此，沉陷区本不值钱的房屋买卖活跃，甚至房屋产权证也开始金贵。本刊记者见到一份收据：今有李某某欠石某某 1100元钱，李某某用两个房照还清，双方同意……

　　2003年下半年，相关部门开始集中为受损房屋建立包括房屋位置、产权人、面积、结构和使用性质等内容的档案，这一工作封闭在市区内的一家宾馆集中进行。曾参与建档工作的赵军(化名)向本刊记者透露：“一些人拿着房照和填好的普查登记表，甚至连相片都已贴好，说你把这个表放里头，我们也没法多问。”他无奈地说，这样的情况挺多，他知道的就有 100多张，“空中飞楼”也确实存在。

　　2004年1月15日，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七台河矿区采煤沉陷区治理工程项目。按照治理方案：用三年时间，新建欣源一区、欣源二区等四个住宅小区共87.6万平方米安置房及配套设施，将城镇范围内14000户C、D级受灾居民搬迁安置；对A、B级城镇受灾民房进行加固维修；治理总投资为119253万元。三天后，七台河市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工程办公室挂牌办公。

　　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复后三个月，意喻“欣欣向荣，饮水思源”的欣源小区建设工程开始。一些沉陷区的居民才确信“ 政府真要给楼了”。

B级还是C级

　　欣源小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设，这让许多灾民看到了搬迁的希望。2004年3月6日，市沉陷办在当地媒体发布通告：居民对普查时定为A、B级存有异议或普查时漏登要求补报的，可以重新申请等级复核，等级复核的最后受理时限是2 006年12月31日。

　　2004年，市沉陷办组织各区政府及相关部门对普查结果进行复查，并校正普查时存在的等级不准问题。

　　这样，B级还是C级，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沉陷区居民习惯用最简单的对比来给房子评级，很多人抱怨：“他家房子比我家好多了，为啥我这就是B级？”虽然有受损房屋等级鉴定标准作为依据，但这一标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B、C两级的区分并不明显，“结构承载力基本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个别构件处于危险状态”与“部分承重结构承载力不能满足正常使用要求，局部出现险情”非专业人士实难区分。

　　七台河市房产局局长石东勃在电话中向本刊记者否认了等级评定中存在潜规则，“我们严格按照规定评定，规定很细，什么房子是什么级别，有异议找专家鉴定组。要是有啥问题可以找纪委和监察局。”

　　对等级评定的质疑，演化成“无论啥房，花钱就能办”的流言在煤城口耳相传，沉陷区居民王志凯(化名)甚至向本刊记者说出不同时期的不同价码：“2005年是5000块钱，2006年是7000元到8000元，到后来就涨到一万了。”

　　七台河市沉陷办主任于英杰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说，等级复核分两步：由区沉陷办对申请复核的房屋进行初审；初审合格再由市房产局登记复核组复核。对复核结果有异议的可以申请市房屋安全委员会重新鉴定，市房屋安全鉴定委员会的鉴定结果是最终鉴定结果。本刊记者问及是否存在“套房”现象，他忽然提高嗓门：“我们卡得死死的，想作弊，门都没有。 ”
确有“办房能人”

　　而今，第一批入住欣源小区的灾民已在那里住了三个年头，那些执著的“找房者”依然走在路上，问题也越扯越多。

　　“好房子能得楼，我们坏房子得不到楼，凭啥呀？”一些倔强的沉陷区灾民奔走在各级信访部门之间，问题悬而未决。本刊记者经过实地走访得到的一些资料表明，确实存在状况较好的房屋被优先搬迁安置的情况。

　　“我家这边儿上，该走的走了，不该走的也走了。”一些居民的矛头直指基层干部与沉陷办工作人员，“哪个街道办主任不弄个三套五套的？”

　　沉陷区居民张风(化名)给本刊记者提供的一张自制表格标明，居委会主任孙某某曾与村民许某某等五户居民进行房屋交易；区沉陷办贾某分别与张某等四户居民进行交易。

　　本刊记者获取的资料证实，确有“办房能人”把原本评为B级的房屋，运作成符合搬迁的等级，让人称奇的还能办成 “一房两户”。

　　7月6日下午，住在欣源小区的韩冰(化名)告诉本刊记者：“这楼里70%的搬迁指标是花钱买来的，7000到一万吧。”

　　韩冰用略微平缓的语气告诉本刊记者：“你到我妹夫家看看吧，我们两家原来东西院，拆那大房子是我的，我定上级了，他没定上，我的房子比他的强百倍，这你明白怎么回事了吧？”本刊记者一再追问她花了多少钱，韩冰笑笑，默认用70 00元办房。但她说，“现在楼房也住上了，都是熟人，不能说送给谁了。”

　　另一个让“找房者”难以接受的现象是，在安置小区里出现大规模的卖房行为，这让他们怀疑“套房”绝不是个别现象。“买了房子换楼房，换完楼房卖楼，12套房子写着一个电话号往外卖。”沉陷区居民张风气愤地告诉本刊记者。

　　本刊记者发现，在欣源小区每栋楼都有卖房广告，这些广告就贴在玻璃窗上，最多一栋楼达九户，少则四五户。一位清扫小区的环卫工告诉本刊记者：“一家10多套的都有，人家那面(沉陷区)房子多，这面(安置小区)楼就多。”

　　本刊记者再次问及是否有工作人员“套房”时，市沉陷办主任于英杰向本刊记者说：“这么大的工程，不敢说没有，但是极个别的。”他随后找出一份七台河市监察局2005年5月27日下发的《七台河市监察局关于严禁倒卖沉陷区受损房屋从中谋取私利的通知》给记者看。

　　据悉，2005年10月16日，七台河市纪委、七台河市监察局发布了对骗取沉陷区受损搬迁安置房屋的蔡某及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的通报。通报中描述：2005年10月，市沉陷办在审批市房产局送批的28户D级沉陷区受损房屋时，发现有12户存在问题。

　　通报中称，报表中的“社区主任、街道主任、区沉陷办”各栏的责任人签字，都不是本人签写，很多都是区沉陷办工作人员代签；市房产局房屋产权确认审核不严，工作人员失职。房产部门上报的28户一期搬迁安置被审下来的12户房屋，经市监察局和产权确认组重新调查确认，分别存在严重错误：有房屋与房照不符、房产证件提交错误、丈量错误、房产来源不明等问题。

　　从2003年七台河市进行房屋受损情况普查登记，五年已经划过，参与沉陷治理的工作人员流转，“某某某因为这事儿下去的”传言充斥煤城。本刊记者致函七台河市纪委、七台河市监察局，希望了解沉陷区搬迁安置过程中的纪检监察情况，但至记者发稿，未获有效回应。

还得等几年

　　据了解，七台河市沉陷办已将1.1亿维修加固资金打捆用于沉陷治理工程小区建设。沉陷办的解释是，这是弥补批复资金的先天不足。这就意味着，如果短期内不能争取到大额资金，A、B级受灾户仍将在沉陷区没有加固维修的受损房屋里继续等待。

　　一位老干部气愤地对本刊记者说：“这也不是吃唐僧肉，有能耐的吃得沟满壕平，没能耐的连汤都喝不上！”

　　本刊记者了解，七台河市政府为解决机电厂遗留十年的污染问题，将机电厂与铁路车辆段居民2584户整体迁入欣源小区。

　　按照国家发改委的批复，2003年6月31日以后，造成的采煤沉陷按照“谁开采，谁治理”原则，由煤炭开采企业自行治理，七台河市沉陷办将等级复核工作与搬迁安置工作同时并行三年，放宽到2006年12月31日，在照顾部分受灾群众利益之时，也造成搬迁安置工作的混乱。

　　总算还有值得期待的事情，七台河市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二期工程---惠民小区将在2008年底完工，还将会有 4000余户沉陷区灾民入住新居。另外，按照国家发改委批复的七台河市煤矿棚户区改造方案，从2008年开始，利用五年时间，规划新建18个住宅小区(九个居住区)，安置居民5.8万户，总人口达20万。

　　这些消息给“找房者”带来的除了希望，还有忧伤。
　　“还得等几年啊？”“找房者”高华面无表情地对本刊记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