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训者都变得皮包骨头
2009年6月19日,胥灵永再次去北京上访,县里派人接他。先把胥灵永送到县里的一家宾馆,身边有10多人轮流看守他。
两天后,胥灵永由一群人押着来到县城东边的一处铁路旁停下,这里是县中医院的旧址,现在是精神病专科住院部。进入院子右拐,再沿着一条幽深的小径往里走,尽头是一个用两人高的高墙和铁门包围起来的独立院子。
铁门打开后,胥灵永被推了进去,看守者把门砰地关上,从里面上了把大锁。有人这时将胥灵永的全身搜索一遍,包括他的裤带。
胥灵永被押着经过楼门和走廊的两道铁门,进入到院内唯一一栋二层楼里,他被关入第二号房子,房门是铁质的,上端开了扇焊着钢筋的小窗。10多平方米的房间内有一张用三合板钉制的小床,地上放着一个脸盆和一个马桶。胥灵永看到屋内墙角还安装有监控器和喇叭。
胥灵永把头伸向小窗,他看到了隔着走廊另外一个屋子里向外张望的胡彦平,他还听到了武金秀、弟弟胥灵军和其他人的声音,之后,关鑫磊把脸贴到铁窗棂中间开始呵斥他。
这是“法制培训班”的新址,小楼是经过专门改造的,一层的10个房间,基本上一人一间关着上访者,而二层是供工作人员使用。不同的是,这里改称为“法制培训中心”,新增加了三男一女4位保安。
10天前,胡彦平、武金秀等人被转移到这里,也在同一天,73岁的许凤成因第九次进京上访被抓至这里。3天后即同年6月14日,胥灵军因去北京上访被用手铐铐回这里。此番受训的陆续还有残疾退伍军人姚彦强、方简明、王健、钱少军、杨新,以及该县的丁会芹、辛龙成、何忠有、王建设等人。
多位被培训者记得,从进来的第一天起,一连四天,不给吃饭,也不给喝水。尔后,他们按规定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先整齐地叠好被子,等房门的锁打开后,就去走廊的厕所里倒马桶,然后他们重新被锁回房里等待早餐。
早餐是每人一个土豆大小的馒头,再加半勺稀饭或豆浆,一口就喝光了。胥灵永在单位管过职工食堂,他知道这些加起来只有一两的量。工作人员再通过监视器强迫这些受训者在屋里走圈圈,通过喇叭听主讲者用冰冷的语气念文件。
多位被培训者说,这里一天两餐,不供应饮水。晚餐一般是机器压的面条,每顿连汤只盛两小勺,汤里的面条不足两寸长,有人最多时得到21根。此外他们一整天被锁在屋内,不准躺下,只让站着或坐在床边,晚上10点才让睡觉。若有两人同处一室的,绝对禁止相互交谈,发现有违反的,就要受到两天不给饭吃的处罚。
因为有病,从2009年6月11日到2010年3月18日晚上被放出来,胡彦平记得自己共喝了27小塑料杯的水。这是他人绝对不会有的待遇。
“在那里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一直没有离开过你的感觉就是饥饿。”胥灵永说,饥饿成为一种控制、折磨人灵魂的魔鬼。应该说刚吃完还是饿的,所以刚吃完就盼着下一顿。
关押期间,没有毛巾,甚至连卫生纸也不提供,受训者不能和家人见面,送来的棉衣鞋袜等生活必需品也不给转送。他们无法刷牙、洗脸、换衣服。长期饥饿让有的受训者出现了视力模糊、牙齿松动的现象,有的患上了肠胃疾病。几乎每个人开始10多天才艰难地解一次大便,“粪便像羊屎蛋一样”,解手时或扶或坐在床沿上,这样防止自己晕倒后受伤。
相互眼看着每个人都变得皮包骨头,羸弱不堪,从恐惧、愤怒到悲观,受训者的意志在饥饿、孤独中开始逐渐瓦解。隔壁房间也曾传出啼饥号寒的求饶声。
“我原以为胥灵军在这里会服软,但实际上,他打抱不平的脾性没有改变。”胡彦平回忆说,38岁的杨新来到“培训中心”门口执意要探视被关押的战友,争吵令关鑫磊大怒,关和另外两个保安将杨强行抬入,和许凤成关在一室,不给他加床。因为受冤,不堪遭受折磨,杨将头朝墙上猛撞,皮肉都粘在墙上了。一天,杨新行为失常,掐住许凤成的脖子不放。杨新还在屋外被打得小便失禁。这时候,听到状况的胥灵军便在屋里进行抗议,他艰难地透过墙壁一人多高处的小铁窗朝外看,大声制止。
毫不例外,胥灵军因此而受到惩罚,两三天不给饭吃,但是再有工作人员随意打骂受训人员,他还是尽自己所能试图阻止暴行。
据胥灵永等人回忆,之后胥灵军一脸胡子,看上去又脏又瘦,越来越没了人形,根本不像以前那个结实强壮的退伍军人。
“息诉罢访”才能出来
发现受训者经常有晕倒的情况,“法制培训中心”找来乡医或是精神病专科的医生,量血压,定期体检,但很少有人能吃到药。每到晚上,或许是怕受训者出现意外,常常半夜里把他们挨个儿叫醒一遍。
多位受训者回忆,市里等一些管信访、政法的领导都到过这里。看到“法制培训中心”无任何关押文书、被关的是无任何犯罪行为的人,有几位领导要求废止这一非法场所。
关鑫磊曾对受训学员讲,“法制培训中心”是县里设立的,自己只是行使一种职责。放出来的条件是要叫学员“息诉罢访”为止。但这无标准可言,即便认为表现得好,离开时,保证书、申请书、保证金和担保人都是不可或缺的。
被培训的日子里,也并非每一刻都是绝望的。工作人员里,一位姓江的中年人让大家感到一点短暂的温暖。他会为这些时刻锁在房间里的人偷偷给予照顾,同情泛在他的眼睛里。
遇中秋节、春节,才有点加饭,有时中午添加一点蒸米饭的汤。而罕见地组织学习,组织打麻将、扑克等活动,包括那次吃了几个野菜饺子,都有保安在一旁拍照。
在院子里栽树,种蒜苗,帮工作人员倒垃圾是学员最期待的事,这才可以呼吸到院子里的空气,有机会看到防暴犬“拉索”啃骨头的样子。自然这属于一种特别奖励。
2009年第一场大雪之后,屋子里顿时冰寒侵骨。胥灵永发现,弟弟胥灵军仍穿着刚进来时的那件脏污的T恤衫,一条单裤,光脚穿着凉鞋。而胥灵军并不特别,其他人大都穿着凉鞋,单衣薄裤,有人脚后跟冻得流血。胥灵永身有重疾,工作人员才找来四条单裤,让他套穿着御寒。他脱下一条裤子,连同一件旧军装,求人送给了弟弟。
几个月前,胥氏兄弟等7名伤残退伍军人同意了县里每人每月发给800元生活费,外加安排廉租房的安置办法,后来,其他5人相继离开了,胥氏兄弟也写了不再上访的保证书,但仍对他俩实施关押。据胥灵永说,关鑫磊曾瞪着眼睛当面说,要用最原始的办法对付他们兄弟俩。
2009年深秋的一天早上,经获准,胥灵军和胡彦平在六七个人的跟随下,抬着大塑料桶走出大门外倒垃圾,在垃圾堆上看到半个桔子,烂得发了霉,胥灵军扑上去,捡起来就吞进嘴里。胡彦平目睹有人冲上来,将胥灵军嘴巴里的桔子掏了出来。这以后,就不准他出来了。
2010年3月初前后,胥氏兄弟被安排在了一室。胥灵永的双腿已经变得僵硬,连饭都不能打,才让胥灵军日常照顾哥哥。
饥饿不断消耗着肉体,胥灵军的大腿和小腿几乎一样细弱,那形象很吓人。
早上,胥灵军迟缓地给哥哥擦脸,用双拳无力地帮哥哥捶打着腿部。接下来,有人用喇叭命令他,让他背哥哥在屋里转圈圈,一两圈后,胥灵军用尽了残力,脚下却不听使唤,有时会重重摔倒。
喇叭里随即传来的呵斥声被大家都听到了。胥灵永不忍弟弟受体罚,他滑下身体,兄弟俩一起扶着墙完成规定数字。
当两个瘦骨嶙峋的身体并排紧挨坐在床上,还能彼此获取温暖。虽然有禁令,但晚上,胥灵军还能找到机会,弱声弱气地对哥哥说,等他出去了,到西藏买些虎骨和羚羊角,彻底为哥哥治病,还要带哥哥去甘肃吃最好的羊肉和揪面片。他们都想把注意力从饥饿里引开。
而房间的阴影中,胥灵军的动作是那么艰难吃力,还有胥灵永亦是无力动弹。胥灵军已经端不起一小盆水,他在床上叠被子的动作,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似的。因为被子没按规定叠好,他又被罚不能吃饭。
有一次打饭时,胥灵军看到走廊的桌子上撒有几根面条,拨拉到碗里,准备回房,结果碗被关鑫磊打翻在地,胥灵永回忆说,从2010年起,改为一日三餐,中午多供应一两饭,但他们还是太饿。
胡彦平说,有天晚上,胥灵永有病,另外给他做了一点饭,碗中的热气在兄弟两人中升起,带有一种本能,胥灵军尝了一下看烫不烫,躲在门外的一伙人将他抓到另一房间,逼他承认,是他一直偷吃哥哥的饭,才让哥哥的腿不能动。胥灵军音调凄切直喊“冤枉”,脑门在地上碰着,血流了出来。
胥灵军患重感冒,从床上摔下来,才给他输了液。胡彦平给他们兄弟俩端饭,她看到胥灵军闭着眼睛,说自己“饿得很”,而他的哥哥则吞声饮泣。
死亡的阴影步步逼近。胡彦平和胥氏兄弟的房间是门对门,她回忆,胥灵军临死的前两天,早晨刚打了饭,正转身时晕倒了,盛饭的塑料碗摔出了老远。有人揪住他的后脖领,试图将他提起来,但没成功,最后几个人架起他回了房。
2010年3月17日,兄弟同处一室18天左右。这天早晨,胥灵军忽然盯着墙上的铁窗,说了三遍“杏花开了,红红的”。胥灵永努力地接近那窗户,看到的只是一个刚发了芽的树冠。
那天晚上,胥灵军要水喝,值班的人不允许。“哥哥,我今晚太想喝水了。”胥灵军的声音很低。胥灵永看见弟弟下沉的身子异常吃力地往床上爬。“你不要紧吧?”弟弟没有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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