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整理 法治周末记者 宋学鹏
2015年春节的返乡潮已经开始了。 也许,很多人急急忙忙返回他们已经不认得的故乡;很多人都在呓语般地说出,故乡变了。就在这每年都颇为壮观的返乡潮开始之前,京城里的作家、学者们已经开展了好几次关于故乡的讨论,他们出书、举办沙龙和讲座。故乡总是能挑动这个城市众多外乡人的神经,关于故乡沦陷、死亡,还有回不去的论调,在群体的怀旧和乡愁中,变得浮躁、复杂而又暧昧。在今天的现实里,人们谈论故乡时到底在谈论什么。 其中,墨卡托基金会和Lens杂志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四场关于故乡的对话尤为深入。它们是:《故乡的意味:人与故乡的关系》《故乡的建构:建筑与城乡规划的角色》《故乡的流动:迁徙背景下的融合与排斥》《故乡的重塑:艺术与文学中的故乡》。这四场对话均由一名外国人和一名中国人就不同主题展开对话,为现场的听众揭开本土内外、两种视野对比和交叉下的故乡。 正如,沙龙活动的主持人、墨卡托基金会中国代表阿克曼所讲:好像不止一个故乡,故乡有几种:有一个意识形态的故乡;有一个你要发现、研究其现实的故乡;可能还有一个在回忆里面的故乡;还有在文学、在电影、在好多媒体里面的故乡。好像故乡、Heimat(德语“故乡”)是非常复杂的现象。每个人都觉得我当然知道故乡,可是一考虑这个问题,突然就变得复杂了。
欧洲人的故乡故事
格雷戈尔·德绍(德国文学评论家):首先要从我的父亲谈起,我的父亲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他属于流离失所的人、被驱逐的人。德语中的Heimat这个词很不好翻译,他让故乡的概念加了一种流离失所的情感。我父亲在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出生,在那里的德裔属于少数民族,他们居住在当时被称为“苏台德”的地方。 但这个少数民族的人数还是比当地斯洛伐克的人要多。他们基本上都不愿意学习捷克语,但是其实也不必要学习捷克语,因为他们不需要通过学习语言来融入当地。在我看来,他们过的是普通的德国式生活,和当时大多数捷克人的西部斯洛伐克式生活传统隔离开来,所以说没有真正的文化上的融合,当然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也是没有文化冲突的。他们可能在饮食习惯方面会带有一些波希米亚风格。而在希特勒上台之后,很多的苏台德人更加对他们所谓的祖国有了强烈的感情。 我的父亲和家人从来没有接受过纳粹的意识形态,原因是他们实际是要捍卫天主教的信仰。但其他的很多人支持1938年希特勒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这群少数德裔人付出了他们的代价,他们被士兵拿着枪赶上了拥挤的火车,离开了这个国家。大多数人去了不同的地区。当时发生了很多强奸、不公平待遇的事情,但在战争年代,很难用一种不公平来抵消另一种不公平的行为。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的父亲还是十分勉强地承认,这个地方是他的故乡。在这个地方,他上完了文法学校,最后成为了音乐教师。他在这里成家立业,还建了一个小房子。对于他的想法我说不上认不认同,但是他依然对这个前15年生活过的地方有很强的感情。 我父亲的第一个故乡是一个已经失去的地方,他想找回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也回不去了。但是我父亲并不想放弃寻找,如果说他不是冲着失望而去,但至少失望是预料之中的,而且这种失望已经变成了一种对抗性心理,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有一种受伤的感觉。 但是现在越来越少的人会像我父亲这样有这种对抗性心理、有这种受伤的感觉,以前在大家集体记忆中存在的故乡基本上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个人情感中留下的一种忧郁。所以我想说的是,故乡有可能在你的内心深处的那份孤独中存在,脱离了历史,但是故乡是需要一群人来保持它的存在,也需要在公共层面上的一些象征和符号等。 那么关于我自己呢?也许你们现在多少知道了我的一个观点,就是我认为故乡这个概念已经被历史所污染。在我的基因中有很多关于故乡的方面,但是这个词并不是我会使用的一个词。我知道思念家乡的感觉是什么,但是只限于柏林,柏林在这15年里被我称为是我的家乡,我所爱的人现在居住在那里。 唯一一个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我故乡的,就是我的母语,它为我接触世界打下了基础。我要援引一下哲学家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一句话,就是“我的语言的界限也就是我的世界的界限”。当然,我们有很多理解世界的方式,你们有你们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把这些故事放在一起,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走近故乡这个概念。
中国人的故乡故事
阿来(中国作家):中国人一谈故乡该是多么纠结。我自己的故乡,要谈它我就觉得很纠结。我自己的家乡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地方,我在那儿,我的任何一个梦想、任何一个最小的想象,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加上我们成长的时代刚好是文化大革命最如火如荼的时代、最激烈的时代,就是在那样遥远的小山村也不能例外。所以,我很难在那个小山村的二三百号人之间,看到我们经常在乡土文学中所描绘的乡间的、邻里的、包括亲人之间的温馨,没有。 小时候我看高尔基、马克·吐温写的流浪小说就很感动,甚至我听说有一个地方地震了,我就会想,为什么我们这个地方不地震呢?如果地震了,所有村子都塌掉了,我不是就可以去流浪吗?一个少年,在故乡这样一个局促的环境当中,特别想逃离这个地方。而且后来我确实等待到了机会,到了12岁,我在村子里完成了很简单的小学教育后,终于可以到外面去上学了,从此以后我几乎就没有再真正意义上回到过故乡。 因为那个时代一说回家,不是我们电视广告里抽象描绘的那种“家”。那个时候,回故乡,你又会面对那个小小的社会中的人。人性中很多恶疾会发出来,那种互相的撕扯,而且用最原始的方法来撕扯。你会面对那个年代乡村那种普遍的贫困,那个贫困是到了能不能吃饱饭的程度,那是绝对的贫困。当你置身于这样一个环境当中,你很难对故乡在另外一个语境中——在文学作品、诗歌、歌唱当中告诉你的“故乡是美的”(有认同)。 我甚至觉得,我自己之所以走上写作的道路,跟我觉得一定要弄清楚这样一件事情有关系。我觉得为什么在人家的描绘当中那么美好的一个存在,到了我这儿却让我如此痛苦、如此迷茫、如此让我感到自我撕裂。那个时候我对故乡的不热爱到了我要怀疑自己的程度。 后来我就慢慢得出结论。一方面我开始慢慢熟悉,一方面我开始思考。后来我发现,故乡在中文里面有一组同义词:往小了说,故乡跟母亲是同义词;往大了说,故乡跟祖国是同义词。当故乡跟中文中这两个词汇完全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就不得不变得特别美好,即使它本身不够美好,它也必须要美好。因为中国有谚语“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们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故乡,最重要的是有一个什么样的故乡。如果还原到这个意义,其实我们可以开始重新审视故乡,重新书写故乡。后来我自己写过一篇小文章说,在我们的文化里面,我们已经习惯了故乡是一个形容词,但故乡本身不是一个形容词,但我们传统的道德观念把故乡高度地形容词化,结果让我们很难正确、客观地看待故乡。只有把它这种高度形容词化的成分去掉,把它还原成一个名词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把我们高度的道德感放下来,按照事物本身的样子来认识它。 所以到今天为止,我自己所做的工作,都是在围绕以故乡为核心的一组词汇进行。我不认为我已经达成这个目标,但是我愿意永远在探寻这个目标的路上。
[1] [2] [3] 下一页 |